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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投影,伊斯法罕

La sensibilité de l'Iran
25, mars-8, avril, 2019

天堂的投影。薩非王朝的伊斯法罕

La projection du paradis. Isfahan sous le règne de la dynastie des Safavids




薩非王朝的興起

發跡自亞塞拜然地區的薩非王朝(Séfévides,صفویان ,c.1501-1736)可說創造了伊朗最為閃耀的其中一段時光。

經過數世紀的外來部族統治後,會用紅色頭巾包頭,故又被稱為「紅頭」((qizilbash, قزلباش ))的薩非部族於16世紀統一伊朗全境,成為能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Empire ottoman,دولت علیه عثمانیه‎,1299-1923)、蒙兀兒帝國(Empire moghol,شاهان گورکانی,c. 1526-1857)抗衡的本土政權。

這支突厥部族起初是一群以蘇菲教團為主的武裝組織,後來可能基於政治動機而轉信什葉派。首任沙王伊斯瑪儀一世(Chah Ismaïl Iᵉʳ,1487-1524, شاه اسماعیل یکم))透過暴虐濫殺的手段穩定政權後,從官僚體系引入越來越多來自敘利亞、伊拉克、阿拉伯半島的保守什葉派學者,使得伊朗正式成為以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支為主要信仰的國家。佔少數的亞美尼亞基督徒、索羅亞斯德教徒、猶太教徒不定期遭受迫害,王朝更經常因信仰不同教派而和周邊的遜尼派國家起衝突。

雖然宗教和政治環境多有爭鬥,但薩非王朝建立了當時伊斯蘭世界最穩定而有效率的貿易網絡;除了官僚體系分工精細外,政府也掌控了本地的絲綢生產貿易,並強迫許多原居於北方省份的亞美尼亞商人遷到伊斯法罕,建立新的居住區新朱法(La Nouvelle-Djoulfa,نو جلفا )供這些精於貿易的亞美尼亞基督徒居住。伊斯法罕的活絡程度超越前幾個世紀,而此成就可歸因於備受後世推崇的沙王阿拔斯一世((Abbas Iᵉʳ le Grand,شاه عباس بزرگ))。


阿拔斯一世與「半個世界」

伊斯瑪儀一世的繼任者塔赫馬斯普一世(Tahmasp Iᵉʳ,1514-1576,شاه تهماسپ)過世後,薩非宮廷陷入奪權篡位的一片混亂中,阿拔斯一世(1587-1629在位)也是透過弒父奪取王權。取得權力後,他於1598年將首都從大布里士(Tabriz,تبریز‎)遷至伊斯法罕(Esfahan,اصفهان‎)。阿拔斯一世發起大規模的都市改建計畫,目標是把老舊的伊斯法罕打造成充滿活力、適宜生活的政教中心,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商業貿易區。政府以舊城區的平面規劃為基礎,在南方不遠處設立了當時世界數一數二大的廣場,於四邊設置大巴札(「市集」的意思)、公共清真寺、皇家清真寺和行政中心,再向外圈擴張宮廷和穆斯林的居住區;細長而綠意盎然的「四方花園」(Tchahar bagh,چهارباغ,意思是由四部分組成的花園)如同大道般向南延伸,穿越城市中心和札楊德河(Zayandeh,زاینده‌رود)河畔,一路綿延到河的對岸,也是亞美尼亞基督徒、索羅亞斯得教徒等異教徒的居住區。

阿拔斯一世打造的這座大廣場名為「世界的圖像」(place Naghch-e Djahan, میدان نقش جهان),南邊是沙王清真寺(Mosquée du Shah,مسجد شاه‎)、北邊是大市集,東邊是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Mosquée du Cheikh Lotfallah,مسجد شیخ لطف‌الله),西邊是阿里卡普宮(Ali Qapou,عالی‌قاپو)——除了大市集之外,其他三處都被納入UNESCO指定的世界文化遺產

從阿里卡普宮俯瞰廣場,從前的沙王也是如此。

這座廣場共有兩層,一樓以低廉的租金租給攤販;二樓只是裝飾性的假拱門,只有簡單的嵌磚裝飾,凸顯了四大建築體的精緻工藝。廣場最初是作為巨型貿易市集使用,慶典或閱兵儀式也會在此舉行,19世紀起成為賽馬場,二十世紀後半改建成現今的模樣。「世界的形象」正如其名,阿拔斯一世善用伊斯法罕位處東西交通中樞的優勢,招攬各國商人在此聚集,熙來攘往的國際貿易中心儼然成形,操著各國口音的人在此交流,讓伊斯法罕獲得「半個世界」(la moitié du monde)的稱號。

時代的總結與起點|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

清真寺的說明牌開頭是這樣介紹的:「全世界最美的清真寺。」自信滿溢的說法!
耗時近20年、於1602年完工的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是廣場最早完成的地標性建築,由羅特法拉(Lotfallah,لطف‌الله)監督修建而成,他是一名黎巴嫩裔的什葉派謝赫(即教士,شیخ),也是阿拔斯一世的岳父。

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立面

這座細緻的皇家私人清真寺的主建築師是阿拔斯一世的御用建築師Mohammad Reza Isfahani(محمد رضا اصفهانی),搭配宮廷書法家Ali Riza-i Abbasi(علیرضا عباسی)和同樣來自黎巴嫩但有蘇非主義傾向的謝赫巴哈伊(Bahaï,شیخ بهایی)的書法裝飾,從空間安排、安全結構到裝飾的質量都遠遠超越先前的清真寺建築。

建築師的名字用馬賽克鑲壁龕左側,以波斯體(nastaliq,نستعلیق)書法寫成。

作為皇家的私人清真寺,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沒有宣禮塔和前院(hashti)等公共設施;取而代之的是穿過一段密閉的廊道,才通往穹頂空間(Gonbad khaneh),這一小段路有助於重整情緒、好好的靜下心面對信仰。我們能想像,皇室獨自跪坐在壁龕前,陽光透過高處的小窗灑落,寬大的空間裡寂靜無聲,他或許只能在這短暫的片刻真誠地面對自己⋯⋯

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入口

密閉的走廊通往清真寺內部。

考量到伊朗高原的地理環境,建築師在牆面間安裝了免震設施,他在堅硬的磚塊之間塞入木塊,達到吸震的功能(原理同插上樹枝的亞茲德風塔)。還開創性地把chabestan設在地下空間,這是最能有效控制溫差的方法之一。

其中一個體現建築師用心的地方是建築的防震裝置。下方的纏枝蓮彩繪磁磚是以乾線法(cuerda seca)繪製。這種技法是利用油水分離的特性,以混合黑碳粉和釉料的油脂勾勒線條,再填入水性釉料,就能製造出微微凸起的效果,這種技法起源於中亞,工匠於帖木兒和薩非時期大量使用。

地下的chabestan。

薩非王朝的另一個貢獻是開創新的建築裝飾風格,建築運用大量群青色(鈷料,colbalt)和鮮黃色作為裝飾主調,糾纏重複的花草紋成為首要元素,伊朗人稱之為「埃斯利米」(Eslimi,اسلیمی),也就是所謂的「阿拉伯式樣」(arabesque)。

若和亞茲德的聚禮清真寺相比,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的馬賽克細緻程度更上一層,充滿曲線的纏枝蓮幾乎全是以馬賽克完成,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清真寺的穹頂是另一項建築奇蹟,它是純粹單層的圓頂結構,透過創新的磚嵌技術(banna'i)排列而成,內層沒有上釉的土黃色陶磚襯托群青色磁磚的耀眼光芒。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細膩的表現可說是總結了13到17世紀伊朗建築裝飾的成就,並發揮得淋漓盡致,開創了下一波的新風格和技法。

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的穹頂「孔雀之眼」。

穹頂被賦予的意義也與過去略有不同:這次,穹頂多了一層象徵王權的意涵,甚至可能更甚於信仰的虔誠。磚嵌排列出的造型不是幾何化的星空或單純的花草,而是孔雀的尾羽。孔雀一直是伊朗藝術和文學中的重要元素,有皇家、高尚、重生和春季等意涵,所以也被視為王權的象徵;另一個問題是聖訓(hadith,حديث )認為神創造的生物(créature)不應該出現於宗教建築中,藝術家無權逾越阿拉的能力和職責。

但孔雀的意象大量出現在薩非王朝的宗教建築中,或許我們可以說孔雀之眼已經極度抽象化,但這種概念能被某些極度教條主義的伊斯蘭教士接受,也會令外界感到不可思議吧。

其實,前面提到謝赫巴哈伊(Bahaï)也有參與建造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他是協助沙王進行都市規劃的幕後推手,也是一名傾向蘇非神秘主義的什葉派教士。他為孔雀賦予了宗教意義:如同鳳凰,祂是屬於天堂的鳥類,也是上天的象徵,只有未被蒙蔽之人才能領會祂。

謝赫巴哈伊還規劃了薩非時期唯一一座米黃色外觀的清真寺圓頂。他說藍色的牆面象徵蒼穹、米黃色的圓頂象徵大地,體現了接近神的過程。清真寺說明牌用「邪教」形容這名蘇菲主義謝赫;我倒覺得他很浪漫(雖有討好上位的嫌疑),是一名優秀充滿創意的藝術家。

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的穹頂外部。

人間・天堂|沙王清真寺

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完工的十年後,充滿想像力的謝赫Bahaï還協助規劃建造當時伊朗最大的清真寺建築,沙王清真寺(Mosquée du Shah,مسجد شاه‎,約於1630年完成)。這座主建築穹頂處達53公尺高的大型清真寺是作為公眾禮拜之用,能與之相比的同時期建築大該只有奧圖曼帝國的蘇萊曼尼耶清真寺了(mosquée Süleymaniye,Süleymaniye Camii)。


沙王清真寺的雄偉建築群因四面高聳的伊萬(iwan)而顯得更具說服力。從廣場拱門(pishtak,پیش‌طاق)進入清真寺後,走廊轉而向西延伸,目的是讓建築正確朝向麥加。中庭被四面伊萬包圍,它們分別標示著入口、主建物、冬季空間和夏季空間。清真寺依循伊朗的建築傳統,以方形作為發展平面,空間規畫左右對稱。 此外還設立了兩座經學院。這樣的空間安排是為了模擬可蘭經裡描述的天堂(Jannah, جنّة),許多傳統伊斯蘭民宅也是這樣的規畫。

對伊斯蘭世界影響極大的蘇菲主義哲學家伊本·阿拉比(Ibn Arabi,ابن عربي‎‎,1165-1240)曾就神人關係做出相關論述,進而影響了伊朗宗教建築。伊本·阿拉比的思想帶有濃厚新柏拉圖主義色彩,主張真主(或真理)是超越物質的存在,同時物質世界也能揭示真主的存在,從真理到物質之間,共有五種「顯現」方式,上位的顯現比下位的顯現更完美,而「神」被描述為「隱藏的秘寶」(trésor caché),所有顯現最後都同歸於一;想要獲得更高的精神層次,就要能看到更高層次的顯現。而同為蘇菲主義者的謝赫巴哈伊對伊本・阿拉比的理論瞭然於心,他的學生(Molla Sadra Chirazi,c. 1571-1641,ملاصدرا شیرازی )更將伊本・阿拉比的理論轉變為神學院普遍接受的研究重心。

以天堂為例,它可以被描述為物質性的豐饒花園、精神性的想像,或最高層的神性、智識性的展現。作為向阿拉禮拜的地方,清真寺被當作其中一個中介,介於人和真理之間,它應該是個想像的世界,精神性的天堂。

中央是位於南邊的夏季禮拜堂,左邊的建築是入口伊萬,右邊有宣禮塔的就是主殿。

入口伊萬

附設的經學院

自薩非王朝起,人們深信藝術家或建築師必須是個精神層面超然虔誠的信徒,才「有能力『看到』那個理想的世界」,並實現其中的一個層次。清真寺的本質即是天堂,是和神之間的中介,它必須超越時間和空間;建築師必須打造適合冥想、提升自我的場域,使之成為「蒼穹的一部份」。

就物質層次來說,天堂必須是豐饒而是宜人居的,沒有嚴寒酷暑,綠意盎然,河水清冽,如同沙漠的綠洲。所以位於中庭正中央的水池不僅供信徒淨身之用,也代表了永恆的生命,是清真寺和靈魂的中介。

主殿入口 

主殿內的壁龕。

清真寺的牆上填滿埃斯利米式的植物——或許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更上位的顯現層次——黃綠色調為主的生命樹、纏枝蓮和各種繁複的抽象化花草攀附在藍色的牆上,再度令人聯想到佈滿天際的繁星和太陽。植物被視為不同於其他物種的生物,因為在可蘭經中,它有榮耀和讚美阿拉至大的功用與象徵。

鮮黃和群青成為薩非王朝最常使用的顏色,已和前期大量使用土耳其藍和土色的亞塞拜然風格(le Style Azeri)截然不同,所以這種將幾何線條轉變成充滿曲線的花草紋建築風格被稱為「伊斯法罕風格」(le Style Esfahani)。另外,沙王清真寺的規模之大,自然不可能使用謝赫・羅特法拉清真寺精美的馬賽克拼貼完成;為了求快,工匠採用七色彩繪磁磚(haft rang,هفت رنگ)來裝飾,根據估計,當時可能使用了將近五十萬片彩繪磁磚。

側廊拱頂

主殿內層圓頂

清真寺的圓頂仍維持馬賽克拼貼和嵌磚技術的方式處理,外層穹頂覆蓋天藍色和鮮黃色曲線,內層一樣是藍底黃花為主;令人驚艷的是薩非工匠引進琺瑯彩繪技術,所以穹頂的小花竟能折射出淡淡的虹彩。

圓頂細部。

2019年修復中的圓頂。由於磁磚容易因熱脹冷縮剝落或褪色,清真寺必須定期安排修復計劃。

修復工程就在正殿西側進行。工匠會分批卸下構成穹頂的十二組曲面,替換全新的磁磚,再安裝回去。這項古老的建築技術一直延續至今,但手工的質感還是被工業摧毀了。這些磁磚一看就知道是現代的釉藥機器噴塗的,沒有層次、沒有溫度。有些東西毀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跟巴黎聖母院、巴西自然史博物館一樣。這也是我至今堅持手繪插畫的原因。

各種動物偷偷溜進沙王清真寺的彩繪磁磚裡去住了。

蘇菲思想也把聖訓裡禁止描繪的生物毫不掩飾地放進清真寺彩繪裡。正殿東側背對禮拜方向的牆上,有一座黃底的富饒花園,種植柏樹、櫻花等植物,還有有孔雀、山羊、飛鳥在裡面悠遊。踏進清真寺,面對的不再是稍縱即逝的生活,而是信仰帶來的無窮希望和彩繪磁磚凍結成的永恆靈魂歸屬。

文官系統|阿里卡普宮

廣場上的另一座顯著地標是阿里卡普宮(Ali Qapou,عالی‌قاپو ,即「大門」之意),有六層樓高,是薩非王朝中央政府辦公的地方,也是沙王觀看廣場賽馬、閱兵和慶祝伊朗新年(Norouz)的地方。根據考古資料,這棟建築在伊斯馬儀二世(Chah Ismaïl IIe, شاه اسماعیل دوم,於1576-1577年在位)時就已存在,阿拔斯一世遷都伊斯法罕後,才將之擴建成帝國的行政中心。

薩非王朝建立了強大的官僚系統,國家需要有秩序的洽公地點,阿里卡普宮就是依此需求建成。洽公人員或使節沿著旋轉樓梯向上後,並不能直接見到沙王或相關官員,而是需要在二樓的等候室等待傳喚——因為洽公人數實在太多了。

阿里卡普宮全貌。

由阿拔斯一世御用畫家里薩・阿巴西(Reza Abbassi,رضا عباسی,c.1567-1635)及其作坊設計彩繪的入口穹頂。

五六樓的空間才是沙王接見客人的地方,它是王座(talār,تالار)也是音樂廳。靠廣場一側的平台可能是1643至1644年間,阿拔斯二世(Abbas IIe,شاه عباس دوم‎,於1642-1666在位)要求下,才增建了兩層樓高的華蓋(pavillon)。

音樂廳內,牆面下層有彩繪壁畫,上層則是一個一個鑿成樂器造型的簍空小隔間(tong bori,تنگ بری),目的是為了吸收音樂表演時產生的回音。半開放式的王座中央,有一座長寬為四乘五公尺的噴水池,以大理石打造而成,底部還鋪了銅板作為防水,有複雜的幫浦系統才能把水從地表打到這麼高的地方。以十八根八角木柱撐起的華蓋也被以綺理結(gereh sazi)工藝精心裝飾。薩非時期,幾何化的綺理結裝飾不再成為清真寺裝飾主流後,這個技術改流行於木匠之間,他們用這個技術設計天花板和(多為「塔茲西布」(tazhib)造型的)彩色玻璃窗。

夜晚的阿里卡普宮

幾何綺理結(gereh-e hendesi,گره هندسی)裝飾的王座華蓋

王座的彩繪伊萬

圖像外交|四十柱宮

阿拔斯一世去世後,王室陷入十多年的內鬥期,直到阿拔斯二世即位後,政治經濟條件才恢復穩定。阿里卡普宮向西延伸的四十柱宮(Tchehel-Sotoun , چهل‌ستون ),就是在阿拔斯二世任內完工(c. 1647-1648)。作為「四方花園」(Tchahar-bagh)的一部份,這座宮殿緊貼另一座位於南方的宮殿「八天堂花園之宮」(palais Hacht-Behecht,Huit Jardins du paradis,کا‌خ هشت بهشت)。

四十柱宮位於規劃成正方形平面的花園中心,東西軸線對準「世界的圖像」廣場中心點,是沙王接待外交使節的場所。各國使節來這裡拜訪沙王時,得先穿過108公尺長的水池,被水裡反射的陽光和入口處裝飾的鏡面馬賽克閃得暈頭轉向;進入大廳後,牆上的壁畫盡是誇耀薩非帝國軍事和經濟實力的壁畫;即使出了宮殿,還是滿滿的使節圖,自負到讓你想趕快向沙王投降。

有人說這座宮殿之所以名為四十柱宮,是因為入口處的二十根柱子加上前停水池中的倒影,剛好是四十。

四十柱宮是虛實兩個世界的融合,是從實體世界進入權力階級的想像世界的窗口。

四十柱宮及前庭水池

以綺理結(gereh sazi)工藝精心裝飾的木造華蓋(pavillon)。

華蓋下的噴水獅子,水源和前庭水池互通。

除了政治宣示的效果外,四十柱宮也是歐洲大航海時代積極向外交流的見證者,在媒材使用、繪畫技法上,都吸納了許多歐洲的元素。在薩非王朝之前,伊朗因為絲路貿易和十三世紀蒙古東征的關係,開始大量吸納中國的繪畫元素,結合波斯細密畫和書法傳統,形成伊朗獨有的繪畫風格。里薩・阿巴西(Reza Abbasi,رضا عباسی,1567-1635)就是薩非時期一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畫家。

十七世紀之後,伊斯蘭國家開始對歐洲文化產生興趣,特別是戰爭技術,後來也擴及建築、藝術等。(Francis Robinson,《劍橋插圖伊斯蘭世界史》,2008)四十柱宮的伊萬就是受到印度蒙兀兒王朝影響,從威尼斯進口玻璃作為裝飾材料。此時威尼斯的地位雖已大不如前,但仍掌握著和中東各帝國交往的關鍵要道,他們和伊朗薩非帝國合作,以制衡鄂圖曼帝國的威脅。

入口伊萬的鏡面馬賽克,這種裝飾技法被後世大量採用。前伊斯蘭世界的玻璃工藝主要生產地為敘利亞、埃及等地中海地區,伊朗並未有代表性的生產地;直到可能是16世紀的威尼斯玻璃工匠引入該項技術,才讓伊斯法罕、設拉子等城市發展出在地的作坊。但由於伊朗玻璃深受威尼斯影響,其技術和風格持續至19世紀,以致很難斷定相關作品的年代。

和歐洲人的合作關係也帶來新的圖像傳統、繪畫技術和材料。油彩於十七世紀隨歐洲的外交大使、旅人引入伊朗;阿拔斯二世更因偏好歐洲的繪畫風格,派遣Muhammad Zaman等人到威尼斯學習歐洲的繪畫技術。四十柱宮的壁畫就是卡札爾時期用油畫彩繪而成的「歐洲風格」裝飾。薩非王朝之後的三百年多間,油彩已是伊朗貴族肖像畫主要的媒材,更發展成與傳統細密畫截然不同的風格。

四十柱宮外牆的歐洲使節;從位於畫面正中心的人物安排、深色背景和捲起的布幔等元素,我們可以發現它明顯受到巴洛克肖像畫的影響。中央長方形壁畫中,具有錯視效果(trompe l'oeil)的壁龕和透視風景也帶有強烈的法蘭德斯風景畫感。

四十柱宮外牆的歐洲使節。

薩非王朝首任沙王伊斯瑪儀一世於1510年在烏茲別克梅爾夫地區(Merv)戰勝新崛起的謝班尼汗國(les Chaybanides,1429-1598,شیبانیان)的穆罕默德・謝班尼(Mohammad Chaybani,1451-1510)。此關鍵性戰役奠定了薩非王朝在大呼羅珊地區(Grand Khorassan)的地位和影響力。

然而,在1514年的查爾迪蘭戰役(Bataille de Tchaldiran)中,伊斯瑪儀一世敗給奧圖曼帝國的蘇丹塞利姆一世(Sélim Iᵉʳ,1512-1520在位,سليم اول);薩非部族從不吃敗仗的神話破滅,伊斯瑪儀一世也退居幕後。這個戰敗的故事會被描繪成壁畫,目的是為了凸顯波斯人的高貴信念:薩非軍隊僅持長刀和弓箭對抗握有槍砲的土耳其軍隊,除了他們相信會因信仰而安然無恙,他們還認為槍砲是違反伊斯蘭教義的戰爭手段。直到阿拔斯一世即位後,才建立以火砲等武器為核心的軍隊。

伊斯瑪儀一世的繼任者、薩非王朝在位最久的君主塔赫馬斯普一世為印度蒙兀兒帝國第二任君主胡馬雍(Humayun、Nasir-ud-Din Muḥammad,1508-1556, همایون‎)提供庇護。胡馬雍於1540年遭到叛變威脅,出逃印度,從呼羅珊地區進入伊朗尋求庇護。壁畫展示了塔赫馬斯普一世在他的夏日行宮宴請胡馬雍一行人的盛況。15年後,胡馬雍在薩非軍隊的幫助下,奪回蒙兀兒帝國的統治權。蒙兀兒帝國因此和薩非王朝一直保持和睦的外交關係,波斯語更是蒙兀兒宮廷的官方語言。

阿拔斯一世宴請流亡伊朗的布哈拉汗國(Khanat de Boukhara,1599-1785,خانات بخارا)君主Vali Mohammad Khan(1605-1611在位)。謝班尼王朝絕嗣後,和其聯姻的韃靼賈尼德家族(les Djanides)取得烏茲別克地區的布哈拉汗國的統治權;第一任君主去世後,弟弟Vali Mohammad繼承王位,卻因不受歡迎而被推翻。阿拔斯一世曾派軍隊助其復仇,卻以失敗被殺收場。

1658年阿拔斯二世在伊斯法罕宴請布哈拉汗國君主Nadr Muhammad Khan。Vali Mohammad的姪子,也是繼任者Imam Quli Khan統治烏茲別克31年後(在位期間將首都撒馬爾罕(Samarcande,سمرقند)打造成重要的經學中心),他退位將政權交給弟弟Nadr Muhammad Khan(1642-1645),但Nadr Muhammad無力掌控內部的分裂傾向,又遭受蒙兀兒帝國的沙賈汗(Chah Jahan,شاه جهان,就是蓋泰姬瑪哈陵的那位)進犯,只好出逃伊朗。阿拔斯二世相當照顧身心受創的Nadr Muhammad Khan,並允諾協助他重返政權。但他在1651年前往麥加朝聖的途中客死異鄉。

這張壁畫紀錄了薩非王朝沒落後短暫崛起的納迪爾沙王(Nâdir Chah,1688-1747,نادرشاه)。納迪爾沙於1739年入侵蒙兀兒帝國,在卡爾納爾城(Karnal,करनाल,鄰近德里)打敗蒙兀兒的穆罕默德沙王(Muhammad Shah,1702-1748,محمد شاه)後,進而攻佔首都德里。

總結來說,四十柱宮紀錄了十七到十八世紀世界秩序大幅改變時的伊朗觀點,從地緣政治到國際貿易,都在壁畫和建築元素中清晰體現。


複合功能|三十三拱橋

離開四十柱宮,沿著「四方花園」(Tchahar bagh)往南走去就會來到札楊德河河畔(Zayandeh Roud,زاینده‌رود),連接兩岸的三十三拱橋(Si-o-se-pol,سی وسه پل)建於1602年間。札楊德河的意思是「富饒之河」,因為這座原本終年有水的河流貫穿了伊斯法罕市中心,是市民和沿岸農夫重要的生活與灌溉用水來源。這座橋相當特殊,不僅分成上下兩層,還有人車分道的設計,在當時是很創新的作法;直到二十世紀政府為避免損毀古蹟,才禁止汽車通行。

更重要的是,三十三拱橋同時是一座一百多公尺長的水壩,可以攔住珍貴的水資源,並灌溉四方花園;但近年用水過度,札楊德河經常斷流。


孩子們站在橋墩的水壩上嬉戲。

穿過三十三拱橋後,就會抵達亞美尼亞的新朱法區了。

亞美尼亞聖救主修道院謙遜的外觀。假拱牆、磁磚裝飾和半圓穹頂是薩非建築特色,右側塔樓的尖頂則是亞美尼亞教堂的典型樣式。

混搭的極致|聖救主修道院

由於市中心不允許非穆斯林居住,新朱法區成為亞美尼亞人的居住地,也是是唯一被允許生產、製造酒精飲料的行政區。基督徒在這裡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文化和信仰中心(順帶一提,猶太人和基督徒被穆斯林視為「經典子民」,至於被怎麼對待又是另一回事了),伊朗境內最重要的基督教聖地聖救主修道院(cathédrale Saint-Sauveur,Սուրբ Ամենափրկիչ վանք)就位於新朱法區。這座主教座堂非常不同於同時期其他地區的基督教教堂,不同文化的建築與裝飾風格巧妙地融於一堂:可在亞美尼亞東正教(Église orthodoxe )的巴西利卡式建築(basilique)裡看到薩非風格的伊斯蘭花草紋飾和陶磚混搭帶有巴洛克色彩的東正教彩繪壁畫。

前庭的穹頂象徵天堂,以伊斯蘭風格的繁複花草紋裝飾,旁邊的三角拱(pendentif)畫著熾愛天使(即基督教的「熾天使」,séraphins),他們是最高等級的天使,在周圍守護著天堂。

亞美尼亞版本的「最後的審判」(Le Jour du jugement dernier),位於前廊左側,畫面被清楚區分成三組結構,明暗對比強烈,表現顯得呆板。

1604至1606年間,初來乍到的亞美尼亞人在當地建立了一座小教堂,但五十年後就因為空間過小而被捨棄不用了。1655年,亞美尼亞人在同一處樹立起這座新教堂,1664年完成後將之獻給聖徒亞利馬太的約瑟夫(Joseph d'Arimathie),也是為了紀念原生家鄉的舊教堂。雖然規模不比歐洲,但已是伊朗境內數一屬二大的主教座堂,空間以兩個正方平面組成,結構可被視為兩個聯通的伊斯蘭式穹頂建築體(Gonbad khaneh,گنبد خانه),分別作為前庭(narthex)和主殿、和半圓形的祭壇。

聖救主修道院以泥磚建成,裝飾以油彩繪製的壁畫和貼金為主,幾乎不見其他教堂常見的圓雕甚至浮雕,牆角還用薩非風格的花草紋磁磚裝飾,即使有這麼多強烈的伊斯蘭元素,但多是裝飾性高的配角,所以視覺效果非常和諧。

〈卸下聖體〉(La Descente de croix)的構圖和喬托的版本雷同,人物肢體相對扭曲、光影對比強烈,明顯聚焦於卸下的聖體,非常巴洛克。

祭壇,描繪升天的耶穌迎向半圓拱上的十二使徒和聖父,下方的聖徒見證奇蹟的一刻。新年的教堂是擠滿人,整個教堂鬧哄哄的,很難拍照和感受寧靜。這令人想到剛燒毀的Notre-Dame de Paris。 

其他創新建築

阿穆・阿布都拉・卡爾拉達尼墓
除了上述都市計畫中的經典案例外,薩非時期還出現了其他創新建築,例如阿穆・阿布都拉・卡爾拉達尼墓(tombe de Amu Abdullah Karladani,عمو عبدالله کارلادانی),又暱稱為「搖晃宣禮塔」。這座聖墓位於伊斯法罕郊區,用以紀念一位八世紀的學者。其中,伊萬建於伊兒汗國時期,宣禮塔建於薩非時期。最為特殊的是每到禮拜時刻,宣禮員(azan,اذان)會爬上其中一座宣禮塔,並大力搖晃,兩邊的塔身就會同步擺動,讓繫在塔裡的中發出鈴聲招喚群眾——嚴格來說,是整棟建築都在晃動;雖然這類建築也有零星出現在巴基斯坦和印度等地,但這座聖墓的宣禮塔搖晃幅度是最大的。

至今學界仍然無法解釋為何要蓋出這個莫名其妙的設計;至少,有人說這兩座宣禮塔也是謝赫巴哈伊的傑作!


現在作為一個觀光景點,當然是每二十分鐘晃一次才有搞頭啊。 

哈鳩橋
伊斯法罕市中心,共有四座薩非古橋橫跨札楊德河,其中最為浮誇的就屬哈鳩橋(pol-e khaju,پل خواجو)了。這座橋建於阿拔斯二世時期,用以連接右岸的索羅亞斯德教徒居住區,不僅和三十三拱橋一樣有兩層、同時扮演交通要道和水利設施外,還在橋中央設置了商業區域!(現在是咖啡店)

現在,哈鳩橋是許多人聚集休憩的地方,不管是靜靜聽著流水、三五成群和朋友聚會,或街頭表演,都能在橋上舉行。



總結時代精神的世界圖像

時至今日,伊斯法罕的文化遺產仍是當地手工業的靈感來源,地毯圖樣設計模仿清真寺的花草紋飾和穹頂;各式各樣的幾何鑲嵌木盒(Khatam kari,خاتم‌کاری)脫胎自綺理結工藝,運用黃銅、木材和駱駝骨膠合裁切而成;畫家將動物骨頭削成薄片創作細密畫;或是金匠以藍白為基礎色彩繪銅琺瑯容器⋯⋯。

某天我和旅行夥伴Sascha誤闖了伊斯法罕省小鎮Varzaneh的某戶人家,他們開心地要我們幫他們拍全家福,但除了小女孩,老阿嬤是唯一加入的女人。其實這張照片中的地毯是她織的,她大概很自豪吧。

雖然許多藝術史學家認為薩非王朝沒有太多創新之處,但仍高度讚賞他們致力於精進工藝技術與嚮往提升生活環境的舒適程度。從「世界的圖像」到「新朱法區」,薩非王朝推行的一系列城市規劃展現了打造中亞商業中心的企圖、讓累積數世紀的工藝技術達到前所未有的細緻程度,為下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奠定了良好基礎;而那時什葉派教士的開放程度之高,與現今外界對他們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充滿想像的學者與藝術家們共同打造的城市,並不比文藝復興的佛羅倫斯或同時期的巴黎遜色一分一毫⋯⋯

伊斯法罕,是世界的形象,也是人間的天堂。

札楊德河畔盛開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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