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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因時間而完滿,京都的禪寺

la tranquillité du Japon
06 -14, février, 2020

侘寂、山林與寺院,京都

Wabi-Sabi, la nature et les temples de Kyoto


大地山河是幻,故以幻修幻

在東亞繪畫傳統裡,縹緲山水之間隱隱立於山裡的寺廟象徵著意欲歸隱的嚮往,文人們凝視著畫裡的理型世界,想像自己脫離世間叨擾——是畫家為他們創造的不可觸及的精神寄託。

從二条城白書院障壁畫的山水和岳陽樓圖中,我們可以看到連坐擁大權的江戶幕府都隱隱透露著這個嚮往。但若說到京都的地理環境,三面環山、寺廟林立,又是歷代公卿貴族的避暑勝地,隱居理應不難,但身份地位建構出的符號體系不易打破,任性逃離豈非難事?



禪宗山水與無常亂世的交會

日本與中國的密切交流曾因唐末到五代晚期政治局勢混亂而中止,直至中國內部政治局勢穩定後,日本才積極派遣使節,從宋朝統治的中土取得佛教經典、瓷器、書畫等唐物。其中,禪宗使日本佛教的轉向最為重要。

禪宗由來自印度—伊朗一帶的達摩祖師(Bodhidharma)創立,強調頓悟、無常等概念,因而在混亂的魏晉南北朝崛起,後來產生不同流派。禪這個概念傳到日本後,取得截然不同的發展,其哲學性遠高於宗教性,是以深深影響了後世的文化態度(也就是說,Zen和Chan已是兩個不同的宗教概念了)。


日本的禪寺起初多由中國僧侶經營,這些禪僧將中國物質與精神文化大量引入日本,十三世紀起蔚為風潮,成為後來室町時代京都五山文化(即五大禪宗教派)的討論核心。

而當地僧侶欣然接納禪宗的概念,也和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由於鎌倉時代的僧人鑒於前輩落入政治爭鬥、偏離教義本質的混亂中,他們開始提倡回歸本質、救濟百姓的弘法方向,淨土宗、臨濟宗、曹洞宗、法華宗等禪宗流派興起,就連位處統治階級的武士也因連年戰亂而感受到生死無常的困境,轉向禪僧尋求精神寄託。


梁愷(Liang-kai)、牧谿(Muqi)、玉㵎等禪僧畫家的山水畫跟著大量傳入日本,這些作品傳統上被中國文人批評為「粗惡無古法」(詳見石守謙,《移動的桃花源:東亞世界中的山水畫》),日本人卻為之著迷。

這些作品以各式脫離脈絡的瀟湘八景或桃源意象滿足了日本上層階級對遠離塵囂的幻想:是名勝與空靈的暗喻,也是傳達著遺世隱居的理想。我們或許能從牧谿的作品窺知一二:優雅的墨色渲染的山林由淡而深充滿層次,畫面大量留白,如同瀰漫的霧氣,留給觀者無限幻想空間,和色彩濃烈、線條銳利的大和繪極為不同。

「侘寂」、「即興」、「偶然」、「坦然」與「接受」等概念,正是在繪畫形塑的理想世界與混亂的現實氛圍中誕生。

實現繪畫中的理想山水|庭園藝術

當唐物描繪的景象成為人們逃離現實的管道,在自家宅院創造出一個類似的空間就成為滿足渴望的辦法。東亞書畫研究學者石守謙就曾指出山水(代表和諧意象的一部份自然景觀)在東亞文化圈中,其意義的流動性。也就是文本與圖像在脫離「此時此地」(hic et nunc)後,在地詮釋如何影響各地的想像。

所以即使當時的日本僧侶沒有去過中國,仍然可以透過詩畫創作來討論禪的內涵;而石立僧(專精庭園造景的僧人)就會把繪畫和詩文所形塑的景色呈現於庭園造景中。

桃花源不必具有固定的形象,那個傳說的原有情節亦不須一再重複,山水畫中所表現的人與自然的關係自此時即被轉換成對桃花源意象在不同情境中的不同追求。
(石守謙,《移動的桃花源:東亞世界中的山水畫》,頁42)


當我們認識到繪畫與庭園的關係後,就能以東亞繪畫的框景傳統來理解禪風庭園的造景哲學。這個框景技術和繪畫中的「點景」手法有密切關係,其功能在於暗示著晨昏、煙雨、歸隱等意象,而非透過光影等視覺刺激說明風景所處的時空。所以庭園內栽植植物的情態、石頭的品格都和所處其中的觀者有所關聯——自然必須被安排過,才能成為被觀看的對象

飄飄花絮灑平林|金閣寺

金閣寺(Kinkaku-ji)原本是室町幕府足利義滿的私人宅邸「北山殿」,完工於1397年。足利義滿晚年出家即在此修行。他死後,依其遺囑,任命僧侶夢窗疎石(又稱夢窗國師,Musō Soseki,1275-1351)為開山,改稱鹿苑寺,屬日本重要禪宗流派臨濟宗「相國寺派」(Shōkoku-ji),恭奉釋迦摩尼的舍利。

舍利殿曾在1950年被寺裡精神受挫的實習僧侶縱火燒毀(然後三島由紀夫就幫他寫了一本小說。壯烈啊。),1955年依原樣重建,(日本重建歷史古蹟的標準真的詭異),並於1994年和其他重要建物提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終結南北朝時代的足利義滿讓幕府在室町時代初始時的權力達到高峰,藝文表現出強烈的公卿和武家特色,顯得意氣風發,因爲這群人多在京都西北的大北山一帶活動,故被稱為北山文化。


前段提到中國西湖(瀟湘八景)的隱居意涵,正是隨相國寺派畫家傳入日本,並帶動新的庭園建築風格。相國寺開山夢窗疎石所設計的西芳寺庭園即是此影響下的產物,而相國寺附屬寺院金閣、銀閣亦繼承了這個影響。(石守謙,2012,頁173-174)

金閣寺以人工湖「鏡湖池」為中心,向外建設而成,屬池泉迴游式庭園。依水而建的舍利殿共有三層,第二、第三層飾以純金箔(最近一次整修是1987年重新貼上),在寒冷飄雪的冬日中更顯溫暖。

鏡湖池中除了島子,還有各地大名奉獻的奇石。禪畫裡的瀟湘之景在此一覽無遺。

若是搭上青天白雲,金閣就浮誇過頭了。

金閣之所以是室町時代的代表性建築,除了建造者的地位崇高、所費不貲外,也是因為建築也巧妙結合了日本傳統建築形式和自中國引入的新式建築風格。第一層採公卿家傳統的寢殿造,第二層是武家造,第三層則是中國禪寺的樣式。屋頂以「柿葺」的工法做成,上鋪檜皮,稱作「究竟頂」。這種融合不同文化建築工法達成的視覺效果意外地和諧,因此足利義滿的孫子足利義政在建造銀閣時,也採用了相同形式。

只被雪覆蓋一半的屋頂。二月初拜訪時陰晴不定,剛剛還在柳絮白雪中,下一分鐘卻已身處普照陽光之下。

據說畫面左方的陸舟之松是由足利義滿親手栽種。

安民澤白蛇の塚。


世間宜假不宜真|銀閣寺

相對金閣寺的招搖繁盛,位處東山(東山泛指京都東邊北起比叡山、南抵稻荷山一帶的山系)的銀閣寺顯得含蓄許多。銀閣寺(Ginkaku-ji)由足利義滿的孫子足利義政於1482年建立(1490年完工),原本是幕府自己居住的地方,被稱為東山殿(或稱東山山莊),他死後被加上封號,成為「東山慈照寺」。由於歷經戰火波及,義政時期的建築只剩觀音殿(俗稱的銀閣)和東求堂留存至今。

足利義政在位時,幕府權力正急速衰微,大權旁落的足利義政轉向學習禪宗哲學和宋朝文化,他就在銀閣寺靜心修道,因此他形塑的典雅生活習慣就被稱為「東山文化」,之後因應仁之亂(1467-1477)而出逃京都的知識份子將這些習慣傳入民間(《京都千二百年:從平安京到庶民之城 上》,頁87),成為現代日式生活的發端。

東求堂是日本書院式建築的起點,採歇山式屋頂(日本稱為入母屋造,Irimoya),此處孕育了日本的東山文化和茶室傳統。


銀閣寺的規模比金閣寺小了很多,蜿蜒曲折的水池取代了金閣鏡湖池的廣闊視野,保留檜木原色的觀音殿也只有兩層,顯得低調內斂。

觀音殿與金閣寺舍利殿、西芳寺琉璃殿齊名,是京都三閣之一。第一層「心空殿」屬書院造(shoin style),是由寢殿造發展而來的空間配置方式、搭配武家發展出的禮儀與生活而形成的特殊空間,例如違棚(放置新奇小物的櫥架)、床之間(展示書畫、花道作品的空間)和茶室;第二層「潮音殿」則是中國禪寺的樣式,花頭窗(花頭窓,katōmado)和滑門是其特色。


頂端面向東方的青銅鳳凰造型和金閣的金鳳凰完全相同,被視為銀閣的守護者。

庭園的另一大重點是以白沙模擬的銀沙灘和模仿富士山造型的向月台(江戶時代新增),在帶有私密性格的環境中營造出一塊得以開展視野的空間,隱隱透露南宋院體山水繪畫中大面積留白的特色,可說和東山殿試圖建立的理想境界、脫離塵世的隱居思想密切相關。



至美物哀|龍安寺

將庭園造景帶入另一境界的,非龍安寺(Ryōan-ji)的方丈庭園莫屬。

龍安寺建於1450年,原本作為貴族德大寺家的行宮,後由管領細川勝元改設為寺院,曾於應仁之亂中焚毀,後於1499年由足利政元重建。

石庭徹底捨棄其他元素,僅以白沙、石頭和苔蘚構成,擬仿山海之貌,卻又極盡刪簡,故被稱為枯山水,推測於十六世紀左右完成。牆壁以浸泡於菜籽油中的黏土敷成,日久滲出成獨特斑紋,奇石也因年歲生長出茂密可人的苔蘚,配合仔細規劃的結構安排,帶給觀者心靈平靜之感,重新拾回凝視細節、專注當下而帶來的美好感受。

石立僧透過石庭隨季節遞嬗傳達出禪宗的時間哲學觀,濃縮在土牆的斑駁上、生長於翠綠的苔蘚間。時間的美感得以被看見。




因為我覺得滿無聊的,與其和身旁嘈雜的遊客一起對著石頭沈思個不出所以然來,不如去看活生生的東西更能讓人感到愉悅。所以我瞟幾眼就跑去十二世紀末挖掘的鏡容池看潛鴨了⋯⋯

據說近年鏡容池聚集了許多鴛鴦,所以又被稱作鴛鴦池。

紅頭潛鴨(Aythya ferina

小時候讀了不少日系科普書籍,因此特別期待能看到日本的美麗雁鴨。這次旅行看到的鳥類不下十數種。

理論與實踐的矛盾

雖說各種理論都讚揚日本庭園尊重自然的態度,但以我的標準來說,這就好像現代都市人需要浪鼓來想像自己身處海邊一樣,過於矯揉造作。每棵樹、每株草、每顆石都要細細地計算修整,就好像經營者在宣告「我讓這裡看起來更美更自然了喔」,毫無驚喜可言。

二条城的園藝技師一撮一撮地修剪松針,好引導松樹往符合美感需求的方向成長。

若再對比日本持續不斷地「創造新古蹟」、或是其對《奈良真實性文件》的詮釋,都能發現這其實都是無視時間的質地如何作用於物質之上的看法。至今我依然無法理解這些關於自然、關於文化遺產的思考邏輯。

我寧願獨自走進山裡、踏在浪上,享受真真切切的接觸與記憶。

或許,這些理論還是留給那些深受文明所苦的文人實踐就好吧?

藍尾歌鴝(Tarsiger cyanurus),攝於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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