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tranquillité du Japon
06 -14, février, 2020
奈良古寺與京都皇城
l'ordre des esprits : Nara et Kyoto
世界的盡頭還是日出之地?
再往東走,就只剩下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了——某種程度上我們幾乎可以說日本是世界的邊陲,一直要到西元六世紀,亞洲大陸的文化才開始大幅滲入這塊傳說中的蓬萊仙島。
日本是一個奇妙的民族,其語言和原生宗教自成一系、史前文化與周邊國家的關聯性薄弱,其民族性至今仍顯得獨特,並以能吸納、調和外來文化聞名。在日本與亞洲大陸發生密切聯繫之前,日本的小國林立,直到倭國取得勝利後,才開啟「萬世一系」(只是官方說法)的天皇統治。
而天皇統治的正當性源自神道(Shinto)賦予的神性。神道是一種原始的多神崇拜,天皇被認為是天照大神的後裔,因此受眾人擁戴,其發跡地就是現今的奈良。
唐風易俗
早在古墳時代(période Kofun,250 ap. J.-C. – 538 ap. J.-C.)末期,中國文化就透過高麗、新羅等國的移民(渡來人)間接傳入當時日本主要的統治政權「大和國」,包含南北朝的佛教信仰和造像技術。
而彌生時代(Période Yayoi,c. 300 av. J.-C. – 250 ap. J.-C.)以來發展出的建築形式也因為中國的技術而更加堅固。由於地利之便和外國技術傳入,關西(近畿)地區的發展遠遠高於日本其他地區。
進入飛鳥時代(période d'Asuka,592-710)時,日本開始委派遣隋使,直接向中國吸收佛教經典和政治制度。使百濟滅亡的白江口之戰(633年)更讓日本意識到其實力不如繼任的唐朝,因此積極持續派出遣唐使、留學僧等使節向中國取經學習、改變政治制度。「唐」成了中國文化的代名詞。
中國對日本的影響廣及各項物質與精神生活,除了飲食(例如味噌)、建築、雕塑、文字系統外,七世紀初,佛教成為日本的主流宗教,儒家思想則是重塑政治結構的參考依據,包含禮教、政府組織等。例如聖德太子(Prince Shōtoku)於推古天皇年間模仿中國設爵分官、肇制禮義,並建立日本最早的佛寺「法隆寺」(Horyuji,傳說建於607年)。
645年開始的大化革新(réforme de Taika)中,確立天皇為國家中心的政治制度亦是完全移植自唐朝的外交邏輯:透過界定我群與他者的關係,削弱地方豪族的勢力並建立自我標榜的外交地位,可說是構成了日本人身份認同的起點。
平城京與奈良
西元710年,元明天皇捨棄天皇去世即更換首都的傳統(過去多選址於現今的大阪到奈良附近),將奈良定為永久首都,命名為「平城京」(Heijō-kyō),是為奈良時代(époque de Nara,710-794)。
此地三面環山,四方符合朱雀、玄武、青龍、白虎的態勢,因此被視為吉祥之地,之後遷往平安京(京都)也是基於相同風水理由。
平城京是參考長安城的棋盤狀街坊規劃而成,對稱的棋盤式街區由大路(東西向稱作条,南北向為坊)劃分出「坊」,坊內又能分割成「町」,四町為一「保」。在此之前,位於飛鳥地區的藤原京(今奈良縣橿原市一帶)是日本第一座採用這種条坊制作為都市規劃的都城。較特殊是平城京和藤原京都沒有建設外城牆,和日本不易受到外國勢力侵擾有密切關係。
積極沾染塵世的僧侶們|興福寺
佛教已被立為國教後(僅在貴族之間流傳),平城京中佛寺林立,而
興福寺的前身,就是藤原舊京的大寺「川原寺」(其他大寺還有:大官大寺、藥師寺和飛鳥寺)。它既是藤原氏家族的氏寺,也是奈良四大寺中最早建成營運的寺院(710年)。
興福寺隸屬流派法相宗,直接繼承玄奘赴天竺取經帶回的經文教義,強調佛法,和後來在京都興起的禪宗強調的佛性、頓悟截然不同。
由於屬於掌握政治影響力的氏族的寺廟,僧侶也在後續幾個世紀積極介入政治,後來甚至導致桓武天皇選擇遷都平安京。直到鎌倉時代,幕府削減俸祿,興福寺的影響力才逐漸衰退下來;但也是這個時期,該寺僧侶的雕塑發展成日本佛教藝術的重要流派「慶派」(école Kei),強調誇張緊繃的肌肉起伏與情緒和充滿動態的衣物皺摺線條,而在僧人雕刻上,又比前朝更為寫實、安詳(多少受到中國禪宗雕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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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福寺原本有三個金堂,東金堂是1915年重建的。最宏偉的中金堂則是2018年「重建」完成,也是一個任意混合不同年代風格建成的畸胎,我真不忍多看這種建築一眼,所以就不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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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福寺的五重塔初建於730年,後於1426年重建。五重塔的功能如同印度初出誕生佛塔,是供奉舍利、供人瞻仰的紀念性建築,故沒有窗戶供人登高望遠,而青銅塔尖被稱作「相輪」(sōrin),由上而下依序是寶珠、龍車、水煙、九輪、受花、伏缽、露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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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元堂建成年代略晚,1789年重建而成,僅被列為重要文化財,但東金堂和五重塔則被列為國寶。真是難以理解。 |
奈良的時代精神|東大寺
位處平城京邊緣、緊鄰興福寺和春日大社的東大寺,建於奈良時代聖武天皇時期,起初只是「國分寺」(天皇指令各國設立的地方性佛寺),後來展現驚人工藝的盧舍那大佛完成後,為了凸顯其弘大,寺方才建立了相應的伽藍(佛寺建築群)和大佛殿(daibutsuden),漸漸成為全國寺廟的管理中心——這點可從建築採用當時代表最高等級的寄棟造(中文稱廡殿頂)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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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大寺是華嚴宗的大本山,由僧侶良弁(Roben)開山,因此又名為大華嚴寺。 |
舉世聞名的盧舍那大佛是聖武天皇(Shomu)於743年委託建造,祈求帶領日本度過連年不順。此時中國和韓國的匠師影響了日本的建築與雕塑技術,因此日本才有技術打造這座大佛。
大佛全以青銅製成,表面貼金,752年在孝謙天皇執政期間舉行開光儀式(大佛開眼供養會),但後來多次受損,頭部甚至在戰火中被炸爛。現存的大佛,雙手是桃山時代的產物,頭部則是江戶時代打造。
東大寺不僅是信仰中心、教育機構,也握有政治實權,因此特別容易捲進政治風暴和戰火之中。大佛殿曾於1180和1567年焚毀,目前這座多所蹂躪的寺廟重建於江戶時代(1708年),已比原始規模小了1/3,整體也改成江戶時代的風格(例如唐破風),但仍是全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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鎌倉時期重建的大佛寺。我覺得⋯⋯比較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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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紅的柱子在早期是貴族和高級寺廟才能享有的裝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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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大佛殿最初的樣貌已被破壞殆盡,但東大寺的倉庫——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正倉院——還是奇蹟似地保留了同時期中古中國的許多物質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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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殿正門兩側:手持寶杖和寶劍(中國的屬性物則是琵琶)的持國天王,雕於江戶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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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殿正門兩側:手持寶杖和寶塔的毘沙門天王(多聞天王),雕於江戶時代。
大佛殿內部還有兩尊更巨大的多聞天王和廣目天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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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奈良小鹿和佛寺一點關係都沒有,反而是和春日大社的神道信仰中,雷神的坐騎有關。 |
不太平安的平安京
因為坐擁地方世族支持的佛教勢力試圖和天皇競爭權力,桓武天皇(Kammu)決意於794年遷都到北方四十公里處的平安京(Heian-Kyo,此前十年曾短暫以地理位置介在兩者之間的長岡京作為暫時首都),也就是現在的京都。奈良仍維持其宗教中心的地位(故被稱為「南都」)。從此開啟平安時代(époque de Heian,794-1185)。
平安時代晚期,天皇的權力迅速弱化,各大家族競相爭奪實質統治權,武士階級興起,最後1192年藤原氏(Fujiwara)家族平定動亂後,被天皇封為征夷大將軍(将軍,Shogun),掌握實質權力,並將行政中心設於富士山附近的鎌倉市(Kamakura),開啟鎌倉時代(époque de Kamakura,1192-1333)。京都的角色僅剩象徵性的天皇統治權威。
這段時期,隨著中國國力衰退,日本與中國的關係不再如七世紀時緊密,但仍與宋朝維持一定程度的往來,因此發展出結合神道與佛教的獨特日本文化,奠定了近世文化的發展基礎。例如此時興起的大和繪(Yamato-e)強調濃重的用色、使用大量金銀箔,主要描繪自然景色、上層社會的生活、甚至戰爭場景,最為著名的手稿就是《源氏物語繪卷》。
京都作為精神首都的理由|京都御苑
隨著時間流逝,流傳三百多年的棋盤式条坊制度已於平安時代晚期崩壞,地勢較低的右京甚至逐漸變回農田,而天皇居住的木造「內裏」(也就是「御所」)更遭受十數次祝融之災。
等待御所修繕重建的天皇就會搬到臨時皇宮「里內裏」(多為朝臣或皇后娘家的住所),現在的京都御苑就是其中一座。
但自南北朝時代(époque Nanboku-chō ,1336-1392)起,天皇似乎偏好居住於此地,於1392年,「里內裏」就成了正式的天皇御所,歷代幕府協助購地才達到今日的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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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御所正門「建禮門」 |
至此嚴謹的都市規劃已被徹底拋棄,位於上京區的御所已偏離原本位於城市中軸的規劃,空間安排也不再強調如同長安內城的對稱性,轉向尋求便利起居的空間安排。今日唯一能喚起平安時期空間記憶的,只剩貫穿京都的交通要道和以京都御苑為遊行起點的葵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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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是天皇舉行儀式甚至登基大典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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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所庭園 |
直到1869年,明治天皇將寓所遷往東京,京都御所和御苑才轉為象徵性的存在(天皇登基使用的高御座仍收藏於此),並於二十世紀對外開放。
好啦。這裡真的是枯燥到亂晃都嫌浪費時間,不想再多贅述。
武家文化崛起|二条城
鎌倉時代末期,因為幕府與新舊天皇間的政爭而導致長達五十多年的內戰(即南北朝時代),各地大名(daimyo)紛紛建立大型城堡自衛。足利義滿(室町幕府)領導的北朝消滅南朝,政治才進入較為平穩的室町時代(époque de Muromachi,1334-1573),影響日本甚深的五山文化開始萌芽。(金閣、銀閣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建築)
後續幾百年,隨著大名掌握的資源和人力大幅增加,城堡規模遠大於前幾世紀,位置也從易守難攻的「山城」過渡到建於平原的「平城」,而江戶幕府(époque d'Edo,1603-1867)德川家康下令於1601年建立的二条城(Château de Nijō)就是相當經典、並留存至今的建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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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正門的東大手門,於1662年左右修建 |
該城由兩層城郭構成,本丸(也就是主城)被二丸(次城郭)緊密環繞,四周被數十公尺寬的內外兩層護城河包圍,形成較佳的防禦效果;牆邊栽植的高聳松樹既可以阻擋外人視線,富含松脂的木材也可以在戰時當材燒(日本古城建築圖典,頁188)。
開工兩年後,德川家康進駐,二条城成為江戶幕府在京都與天皇抗衡的權力象徵。後來幕府多留在江戶(現在的東京)起居,二条城也就漸漸荒廢了。
二之丸宮殿是少數幸存至今的幕府宮殿,其餘如本丸御殿和天守閣已於戰亂中焚毀(但官方又在進行重建本丸御殿的工程了)。
二之丸御殿由東南向西北修建了六組建物,入口的「唐門」是江戶時代最高社會地位的象徵,皆採入母屋造的屋頂也是最高等級的建築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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檜皮鋪成的唐破風入口,2013年重新修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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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入口。大名、武士停車下馬的地方。 |
正殿(表御殿)前段的遠侍、大廣間、黑書院是接待外賓、舉行儀式的場所,故在後水尾天皇行幸時,委託狩野派的狩野探幽(1602-1674)繪製許多障壁畫和「襖繪」(屏風畫裝飾),包含展示權威的老虎、花豹、鷹、綠孔雀等,還有松樹、櫻花、蘇鐵等植物母題。
狩野派是日本繪畫史上最大的繪畫家族集團,狩野正信(Kanō Masanobu,1434-1530)是開山始祖。該派繼承大和繪的鮮豔色彩和水墨的濃淡乾濕,並運用大量貼金強調宮廷繪畫的宏偉炫目。其他善用金箔的派別,如琳派(Rinpa,著名畫家如俵屋宗達(Tawayara Sotatsu)、尾形光琳(Ogata Korin))則更強調母題表現的裝飾性。
而屬於宮殿後段「中奧居間」的白書院才是幕府辦公起居的地方,故以禪宗的墨色山水裝飾,較為樸素寧靜,呈現的反而是寄情山水的出世思想,和正殿形成強烈對比。
目前這些繪畫都被以專業複製品取代,原件被收在較能掌控環境因素的博物館中保存。這個行動——「『
綴』(Tsuzuri)文化財傳承計畫(綴プロジェクト)」——由推廣日本文化的
京都文化協會和光學大廠Canon合作,拍攝超高畫質的影像,進行校色、輸出、貼金、裱裝後,將這些複製品捐贈給原所有人或博物館進行展示,國內外博物館典藏的日本作品都是計畫的目標對象。
但二条城方面還是禁止遊客在宮殿內攝影。也是無法理解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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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栽種的三顆蘇鐵不耐寒,所以官方在冬天時用稻草把它們紮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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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可從二之丸御殿遠遠地欣賞庭園,中央是蓬萊島,兩側設置鶴島、龜島。 |
室町時代的文化仍由公卿貴族主導,但進入江戶時代後,社會階級最低的商人反倒促進了興盛的商業貿易,市民階層的文化得以發展,他們支持了龐大的文化活動,浮世繪(ukiyo-e)就是最好的例子,體現了戲劇娛樂到美學平民化的過程。
這段繁盛的日子持續到十九世紀中葉,美國硬是扳開了幕府的鎖國政策。幕府被迫放棄權力,明治天皇重掌國政。1867年的「大政奉還」就是在二条城二之丸御殿內進行。1884年二条城成為天皇別墅「二條離宮」,1915年舉行大正天皇即位大典,1939年下賜給京都市,並對外開放,1994年與京都周邊歷史建物被登錄成為
世界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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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園是1965年設立的庭園,以日式庭園和鋪設草坪的西式工法組合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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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条城城池內悠遊的赤頸鴨 |
条坊制的精神秩序
從佛寺到宮殿,日本的建築給人的距離感似乎遠強於其他地區的公共建築。其意義並非源自建築整體透過人在其中位移探索、閱讀裝飾而表現出的敘事性和親近性,而是源自極度抽離肉身與土壤紋理的方法。
有機的空間(大地)如同被利刃理性冷靜地劃開一般,界定出不同的階級所能涉足和擁有的場域,建築從尺寸、工法到裝飾構成的符號意義並不是敘事性的,而是標誌地位與從屬關係的說明文。
若是身處其中,大概很難透過任意改變居所形制、職業或生活模式,逃逸出這個巨大的符號系統——或給予一種神話性的說法——天照大神的掌控吧。如同奈良時代殘存至今的筆直街道和都市規劃,光是對比十九世紀初的巴黎還是一片混亂,就能想像這個符號系統的持續性和掌控力是多麽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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